殺人兇手總說他殺的人是死有餘辜,可這世上沒人是死有餘辜,沒人生下來就活該被殺死。
「晚上你去我媽那兒接點點吧。」婷婷在玄關的穿衣鏡前一邊塗唇釉一邊說。鏡面唇釉,這是她告訴我的,起因是頭兩天我看她口紅沒塗勻提醒了她一下,她扭頭說我土老帽,曰:這叫鏡面唇釉,不是那種能來回在嘴上塗的,要保證塗完是鏡光效果,就不能塗勻了。
「聽你這意思,今兒要加班?」我給點點穿外套,他肉嘟嘟的小手兒從袖子里鑽出來,攥成個小拳頭,無意識地揮舞著。
「我們有個同學聚會。」
我看向她,有點驚訝:「你不是好幾年都不去了嘛,說他們俗不可耐。」
婷婷最後一次參加同學會還是四年前,那會兒她剛懷孕,挺著四個月的肚子去的。去了回來老大不高興,說這幫人腦滿腸肥,不上檔次,不是吹噓自己如何發跡的,就是秀孩子秀老公的,再要不就是誰跟誰搞破鞋的花邊兒新聞。
「這你就不懂了吧?我這是去狠狠抽他們臉的。」她說著,對鏡笑出了閉月羞花那勁兒,「我不是那個臃腫婦人了,我兒子上幼兒園了還是私立的,我健身又是S曲線了,我美容我回到十八歲了,你說我該不該顯擺一下?」
我皺眉,她怎麼越來越在意這些東西了。一提這我就頭疼,自從病好了之後,她就變得越來越……怎麼說呢,算是虛榮吧。相應的,放在點點身上的精力變得越來越少,而且花錢也大手大腳起來。弄得我都快債台高築了,那天我又厚著臉皮跟朋友拆兌,他一臉狐疑瞪眼問我:你不是養小三兒了吧?怎麼花錢如流水啊?
「那你早去早回,注意點兒安全啊,有事兒給我打電話,我接你去。」
「榆木疙瘩,一同學會能有什麼事兒啊!」婷婷披上披肩拎過包開了門,「記得啊,你下班去我媽那兒接點點。」那披肩就是她上回勒索我買的,真是勒索!一條披肩,攏共就能圍住脖子跟胸脯,什麼啊,就一萬多!!!
這是個什麼媽。我也是愁,「你沒跟點點再見呢!」「點點,拜拜,媽媽去上班了!」
我嘆了口氣,站起身來穿外套,而後拿上車鑰匙領點點出門去上幼兒園。點點還差倆月才三歲,幼兒園能收是我姐給幫的忙,她一個朋友的朋友去了私立幼兒園任教,我們托關係給辦的,收費還給打了折。對此婷婷說:真不容易,可算占上你們家人點兒便宜。
就沖她這個媽,以及我那個刻薄丈母娘,我也得能早一天送點點去幼兒園就早一天,少受這熏陶教育。
婷婷大病一場之後跟換了個人似的。她跟我說:子承,我收到病理報告就在想,人就活這一輩子,我不能再這麼渾渾噩噩下去了。由此,穿衣打扮這類年輕姑娘在意的事兒被她重拾了起來。她還報了健身班兒,那麼懶一個人硬是動起來了。我先開始覺得這是好事兒,生命在於運動,健身就是保持健康的良藥。後來我就發現婷婷過猶不及了,不僅僅是健身,她還去打美容針,她本來也不顯老,可就鬧妖兒似的去,說等老了再打就來不及了!打就打吧,齁兒老貴就齁兒老貴,她高興就行。但這也不算完,護膚品噌噌花錢,那麼小一瓶就上千。更別提人瘦了變美了衣服買多了還得搭配買鞋買包了。
花錢這事兒就不說了,主要是,婷婷的精力從點點身上轉移到自己身上,孩子就基本沒人管了,我平時工作忙,點點就老在他姥姥那兒,真挺不是事兒。要不怎麼死活托我姐給解決入園問題呢。
給點點送到幼兒園,我跟點點再見的時候接到了隊上的電話,李昱剛打的,說來案子了,盤古小區發現了一具屍體,高度腐敗。
我直奔案發現場就去了。
盤古小區有個市民報案說,他們單元一樓中戶鬧蒼蠅並伴有惡臭傳出,湊近防盜窗往裡張望,地上趴了個人,他登時就腿軟摔在了草地上,醒過悶兒來就報警了。而負責出警勘查情況的正是我們。技術部的同事已經先行出發了。
李昱剛已然十萬個不樂意了,他說:「劉哥,我這緊張症又要犯了。」他有沒有緊張症我不知道,但我知道他有後遺症。小夥子剛到隊上就跟我去辦了一起殺人案,人死在屋兒里一個來星期,也是個盛夏,那味道促使他當時就吐了一個稀里嘩啦,腸子小肚都快倒出來了。
「我建議你把身上那三葉草還有腳上那椰子鞋都先換了。要不也是個扔。你想想啊,都被蒼蠅圍繞了。」
李昱剛臉綠了,罵:「怎麼這倒霉差事老輪不上夏新亮!老天爺都照顧潔癖是怎麼的!」
他可能是背了點兒,總是趕上高度腐敗的屍首。夏新亮早上跟大領導去公安部彙報總結去了。誰讓人長得精神,文書工作又好呢。人是耿直了點兒,但這幾年工作干下來,細緻有條理,能力又強,成果卓越,一不小心就成了組織上重點培養提拔的對象。更尤其,他還那麼高的學歷在那兒擺著呢!也就是我們不興拍廣告,要不他絕對是對外宣傳的頭號人選,活招牌呀!
李昱剛跑回宿舍迅速換了一身兒打扮,大背心、黑短褲、懶人布鞋。我看著他:「你這…..是不是忒隨意了些?」
「反正都得扔,就它吧!」
12號樓1單元門前攔了一道警戒線,前面圍著一些群眾,議論紛紛。這肯定是有實錘了,否則也不會拉起扎眼的警戒線。跟值守的同志出示了證件,我倆抬高警戒線先後進去。
102室的房門關著,門前空空蕩蕩,比屍臭味道鑽入鼻腔更先引起我注意的,是墨綠色的房門上趴了兩隻蒼蠅,綠頭蠅子,個頭都不小,若不是它們爬動起來,幾乎要跟深墨綠色融為一體了。
我把兜里揣著的口罩遞給了李昱剛一隻。
李昱剛撥浪鼓似的搖頭,「劉哥,這違反規定……」
「事兒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你本來就對屍臭味兒緊張,你進去再吐了,技術部招你惹你了!」
我們是有規定的,進入現場不能戴口罩,不能封閉嗅覺,因為你要通過嗅覺判斷許多東西,譬如有沒有汽油、酒精、特殊刺激性味道等。第一反應、第一直覺,現場什麼樣,這得知道。但我判斷,以群眾報備鬧蒼蠅為基礎,裡面趴著那位指定是高度腐爛了。高度腐爛的那個臭味一出來,你就甭想聞見別的其他什麼了。那味道,躥腦門。再說了,還有我呢,我的鼻子就夠用了。李昱剛要是再吐了,才真是跟技術部過不去。
今天先我們一步出發的是技術部第二小隊,隊長小錢比我小五六歲,雖然年輕但經驗豐富,工作一貫盡職盡責。現如今,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進步,技術人員是非常有必要的配備。小到一個衣物纖維。一個刮擦痕迹,都很可能是我們判斷破案的關鍵。
技術人員專門勘查現場,收集各類證據,給我們提供好多有利的東西。而我們偵查人員,把這些情況全綜合起來之後,就能更快地抽絲剝繭直指兇嫌。這方面比從前不知道強了多少倍。法律要靠證據說話,而我們的技術人員就是最佳的證據採集者。通過精準的證據採集,我們曾攻克過不少心理素質極強的罪犯,讓他們認罪伏法。
我敲了敲門,來開門的是第二小隊的現場技術員小秦,姑娘朝我點了點頭,讓出路來方便我們進入。這股子屍臭唉,真不是亂蓋的,太臭了,直衝腦門。我回頭看了眼李昱剛,他擰緊的眉頭告訴我,戴口罩也沒什麼用。但他還是很堅強的,跟在我身後堅定不移。
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,客廳大,主卧也大,還帶個衛生間,次卧小一點,放著一面也不知道是什麼的什麼,就是一個架子,掛了好多鍾,類似那種鐘樓大鐘的縮小版。
溜著牆根往裡走也是我們的工作習慣,盡量避讓痕迹、避讓證物,但這回我看必要性不大了。死者面朝下趴在卧室中央,順著卧室流出來的黃水幾乎淹沒了客廳。他的屍體,肉已經沒有了,基本上就是一個骨頭架了,身上的肉呢,變成水了,流得滿屋都是,全是黃水,除了黃水就是凝固乾結的黑色血跡。蛆都沒有了,只剩蛆殼。屍體上應該長白蛆,比如說一個月、半個月長白蛆,白蛆都沒有了,這下面全是蛆殼,整個屋裡頭全是。不鬧蠅災才怪呢!
這都不僅僅是高度腐敗了,這是完全腐爛。勉強能分辨像出來他被殺時穿著背心褲衩,整個身體就在那兒趴著,旁邊的床頭柜上有一個煙缸,裡面的煙抽了半截兒。由於是這麼一個情況,等於現場的基本東西全被破壞了,什麼足跡、纖維就別想了,化水的屍體把一切都淹沒了。我們,沉浸在一片屍水的海洋里。我干刑警這麼多年,這場面也真不多見。說不震撼,那是假的。
這屋子,誰一分鐘也不想多待,我都恨不能竄出去一會兒等技術人員來跟我說明情況。但咱有職業素養,咱不是光聽情況就能破案,還得觀察。
卧室里有個東西極其不合時宜。是個洗衣機的箱子。正常人誰也不會把這玩意兒立卧室。我伸手去推,在一旁取證的小錢隔著口罩說:「背後是血跡。」
跟著,一牆的噴濺血跡映入眼帘。我看著血跡,又回頭看看屍體趴的位置。怕不是一刀抹脖子吧?目測像。
從背後被人一刀結果,這說明啥?什麼人你能放心背對?你至少要認識他,並且熟悉到對之沒有防心。
但是這跟屋內的現有情況形成了反差—屋內有明顯的被翻動過的痕迹。
你說要是熟人作案吧,除了偽裝現場,沒必要把屋子翻騰得這麼亂。偽裝現場也不是不可能,轉移警方注意力嘛。但現在已知情況太少,還什麼都判斷不了。
首要目標只有一個,先知道死者身份。是誰,死在這間屋裡。是不是房主本人,如果不是,租住的人是誰,為什麼死了這麼久才被發現。案發現場是兩室一廳,究竟是合租還是獨居。
還有一個問題也很困擾我,那個洗衣機的大箱子,因何擺在那裡,還剛好就遮擋住了血跡。
法醫的屍檢報告出來時,我們也確定了死者身份。
這位死了八個月的先生,是中國音樂學院的教授楊開新。年齡是60歲。這個人還是一位非常重要的民樂家。他所教授的樂器叫作編鐘。編鐘興起於西周,盛於春秋戰國直至秦漢。用青銅鑄成,由大小不同的扁圓鍾按照音調高低的次序排列起來,懸掛在一個巨大的鐘架上,用丁字形的木槌和長形的棒分別敲打銅鐘,能發出不同的樂音。因為每個鐘的音調不同,按照音譜敲打,可以演奏出美妙的樂曲。簡單來說,是打擊樂器的一種。
楊開新教授的身份特殊在,他是現有編鐘演奏家裡的權威人物,可以說,沒有他,這門樂器的傳承就會遭受巨大的打擊。他個人天賦異稟是一方面,代代相傳的技藝又是另一方面。
我跟李昱剛看完並沒什麼用的屍檢報告,喪氣得不行。
你把它總結下來即是,因為屍體高度腐爛,皮膚、肌肉、脂肪層、內部器官等的流失,僅剩一副骨架子,無法判斷致命死因,也就是說,到底是讓人掐死的、勒死的、捅死的、淹死的,都沒法推論了。死亡時間也極其模糊,參考屍體腐敗程度與季節性溫度、濕度的變化,推斷為六到八個月左右。說白了,啥結論沒有。
在此之前我們走訪過楊教授的家人,他們家在和平街,跟楊教授死亡的盤古小區特別近,走路一刻鐘就能到。兩套房產的房主都是死者。我們也很奇怪,老楊一人住兩居室,而他的家人—太太、閨女、兒子,仨人擠在一個一居室里,這很不靠譜。對此老太太說,因為老楊要帶學生,經常有學生來找他討論學術問題、練奏技巧,所以他用其中一間教課,我們就給他讓地兒,一居室也是大一居,仨人住也還可以,再說了,小女兒在南京讀博士,一年到頭也不怎麼回來。
老楊有兩個孩子,一兒一女,湊成一個「好」字。但倆孩子都沒繼承他的編鐘藝術,兒子是公務員,在機關單位任職,女兒尚在南大社會學院求學。
我們上家去,只見到了老太太,女兒還不知道自己父親遇害的事兒,兒子還沉浸在悲痛中不願見人。這個我們也不能勉強。
和和美美的一家人,老頭子卻橫死在了自家。
當時我們初步確定死者身份就請老太太去認過屍,她一見法醫出示給她的老人的內褲就蒙了,說這是她先生的,跟著就暈了。我們把她架出去,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臉好半天她才醒來,問她有沒有心臟病,她「嗷」一聲哭了出來。等情緒平靜了,才跟我們說明情況。
原來,老爺子一向回家不規律,有時候在學校,有時候在另一套房裡帶學生或者搞論文,他不喜家人打擾,都是想回來就回來,不回來也不會特意打招呼。這也是大
學方面同樣沒發現老人失蹤的原因,這樣的專家,帶研究生很隨意的,有時在院
里,有時就在自家。
老太太說最後見到老教授是年三十兒一家人吃團圓飯;學校方面更早,說是學期末。
楊開新教授一個人住,他的身份是教師,被人殺死在自己房內,死因尚不明確,最可能是一刀割喉,現場有被翻動的痕迹,抽屜里的錢不見了,但其他金銀細軟包括存摺、卡之類的全沒動過。
是誰、因何把他給殺了?目前來說,全沒線索。
李昱剛攤在椅子上,標準的北京癱,夏新亮支著下巴看窗外,一聲高過一聲的蟬鳴烘托著仲夏的苦悶。
我拿起油性筆,在白板上寫下:獨居、大學教授、嫌疑人,這麼仨詞兒。
夏新亮起身,走到我身邊,拿過我手裡的油性筆,在空白處寫:董春妮、楊燕、霍思聰、李立新。
這是楊教授生前帶的學生,就只帶這四個學生。
李昱剛補充道:「再畫個x,鄰居反映有人上門跟他吵架,男的女的都有。」
這是通過我們走訪摸排出來的,楊教授這個兩居室從來不缺訪客,聽聞經常有小姑娘出入,時間早晚不一定;也有男的來。爭吵也有,臨近他死亡時間還有過爭吵,但時間太久,人家記不清了,說似乎是男的來找過他。
這個楊教授,平素不怎麼跟鄰居走動。他的私事鄰里之間都不清楚。
「是不是這個叫邱益生的也要寫上去啊?」李昱剛補充說,「這位邱教授跟被害人有競爭關係吧,畢竟整個學院里,就他們倆教編鐘。楊教授沒了,邱教授豈不是就平步青雲了。他們這個行當不都快申遺了嘛。」
他們邊說,我邊寫,盡量把情況與想法都匯總起來。
「搶劫殺人我看可以先排除掉。」夏新亮去飲水機接水,看向我說。「講講。」我把筆扔下,坐回到椅子里,摸過煙盒點了支煙。
「首先,現場雖然有翻動的痕迹,但遺失物品只有抽屜里的一點現金,其他金銀細軟,包括各種存摺、卡都在。你說人殺都殺了,事兒鬧這麼大,不全拿走,或者逼問死者密碼,有點兒說不過去吧?其次,回到殺人這件事上來。死者死在自家,誰面對搶劫殺人也不可能說直接給嫌犯讓進屋裡,自己當待宰羔羊吧?床頭還有半支煙,沒抽完,顯然是邊抽煙邊跟兇手說話,這表示他很放鬆,誰可能處於搶劫中會如此放鬆?」
我點點頭,示意他繼續說。
「所以,我覺得可以排除搶劫殺人。而一旦排除了搶劫殺人,那麼現場被翻動的痕迹必然就是偽造的,這也跟死者身著內衣褲見人的情況相吻合,殺了他的人,一定是他認識並且熟悉的人。也正因為是熟人作案,才需要偽裝現場轉移視線。從中,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,真兇跟死者一定有著緊密的聯繫。這可以成為咱們的一個方向。」
「嚯!你們這屋兒雲山霧罩啊!請神哪!」
一屋子人循聲看過去,趙大力戳在我們門口,懷裡抱著一摞卷宗。不用說,來還卷宗的,頭倆禮拜他從我們這兒拿走一些卷宗借閱來著。
「給你撂這兒了啊。」
「請神?我們都成仙兒啦!」「你就抽吧,抽死算是不是?」
大力前年就戒煙了,自此見誰抽煙都要貶損一番。他看著我們畫得花里胡哨的白板,我以為他又要說—妻子,準是妻子乾的。一般來說,夫妻二人里有一人遇害,大力就特喜歡往愛人身上找嫌疑。私下裡我們都覺得他至今單身不會沒故事。但這回一改從前,只見他眉頭深皺,嘴角拉成一道縫,面部肌肉都跟著抖動。
「這年頭的大學教授,全他媽禽獸不如,死一個是一個。」「哎喲,你這是打哪兒來的深仇大恨?」
「我上個月末不是請假去了趟哈爾濱嘛,就為我侄女的事兒,那他媽老不正經的都不僅僅是性騷擾了!猥褻!告他強姦都行!」趙大力義憤填膺。
「找你幹嗎啊,直接報警啊。等你去黃瓜菜不都涼了。」「學校壓著吧?」夏新亮插話道。
「可不是嘛!要不說我恨死了這幫人面獸心的畜生呢,躲在大學的庇護下,行使著絕對權威,欺壓孩子們!動不動就拿學業相威脅,是他媽人不是啊,還雞巴為人師表呢!」
「談妥了嗎?」夏新亮問。
「沒什麼可談的,跟這種老王八蛋談個鳥兒!他還真以為自己是根兒蔥了,就算是蔥,我也得拿他熗鍋兒啊!我侄女,單純又老實,明明學習那麼好,被他左右為難從中作梗!我到那邊兒,找了幾個老同學,有跟咱一樣干刑偵的,有市裡當官兒的,一條龍給丫辦了!這種人渣不辦,不開除他,不僅僅是我侄女,是黃花閨女都得受害!咱沒那麼自私,也不受那私了的誘惑,就一個字,辦!」
「啪啪啪」,李昱剛也是討厭,給趙大力激烈鼓掌,曰:「趙老師正氣凜然,我等後輩要時常以趙老師為標準研判自己的品格!」
「我他媽抽你小丫挺的,你別又落我手裡,我非得好好兒磨鍊磨鍊你不可!整天耍嘴皮子打油飛!」
趙大力走了,我勺了李昱剛一把,「你別老沒大沒小的,趙老師案子判得明白不明白,人可是一腔熱血。」
噗。這回樂的是夏新亮,「有您這麼明褒暗貶的嗎?」
我斜了他一眼,他回歸正色:「不過趙老師確實給咱提出了一個方向,我們應該調查調查楊教授這方面有沒有問題,你看趙老師都恨不能把人拍死了,萬一有女學生被楊教授猥褻威脅之類,當爹的、當男友的,殺人也不是不可能,對不對?」
夏新亮說著,再度起身走向白板,把觀點標註上,並接著說:「這還真是一個需要重視的問題,我有時候刷微博,經常能看到實名舉報的熱帖,其中男老師猥褻女學生的不在少數。頭幾天還有,鬧得沸沸揚揚。藉助網路社交平台來發聲也是走投無路,因為這裡面情況遠比咱們想的要複雜。從學生方面來說,許多人選擇忍氣吞聲
也是不得已,畢竟這關係到畢業、關係到學位,甚至關係到整個學術領域、日後的就職,等等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;再者,學校方面也不重視,或者說沒辦法重視,很多學校開設某一專業,正是因為有某位教授任職才能獲取資格,你說這樣的教師,學校怎麼可能得罪?總之,這裡面勾勾連連,我覺得咱們可以著手調查調查楊教授這方面的情況。也算是打開一個突破口。」
這不失為一個好的提議。我們現下最需要的就是打開一個突破口。這學校,還得再去,往深了挖,往透了挖。楊教授之死,疑團重重。
到了中國音樂學院,我們兵分三路。夏新亮去找跟死者具備競爭關係的邱教授了解情況,李昱剛負責查閱學校與楊教授相關的人士的檔案資料,我則負責主攻楊教授的四個學生。
刑警的工作,很多時候靠聊。深入地聊、帶著目的性地聊、透視人心地聊。這個聊要有技巧、有耐心、有邏輯性。它不是侃大山,它一方面給我們提供必要的信息,一方面幫我們側寫每個人的特點。
我們根據楊教授的社會關係,找張三問李四,找李四問王五,所有人我們都要進行詳細的摸排和調查,我們職業地跟他們去談話,觀察會不會有問題上升。什麼叫問題上升?就是有沒有作案動機。這些人都不會跟你說實話的,誰也不會說我跟死者有關係,不可能。你只能綜合所有再去推敲。
就像我分別與楊教授的四個學生談話。這四個人倒是有一個相同說辭—楊開新不是什麼好人。
首先跟我談話的是李立新。這是個東北男孩兒,耿直率真,穿衣打扮很時髦,與其說他是個學編鐘的,我更認為他是個玩兒說唱的。
李立新張嘴就是:楊教授啊,他遇害這事兒我還是從學校知道的。我不怎麼愛跟他上課,他那趾高氣昂的態度就讓人受不了,夸夸其談,半數時間都在吹牛逼,講不出什麼真東西。他不給你講真東西吧,你又要過他的課,就得花錢跟他補習,我估計這是他掙錢的策略。
那怎麼辦,交唄,我們家反正不差錢。說句實話,我不愛學編鐘,我想學現代音樂,可我從小搞民樂,我們家不同意我轉專業,硬著頭皮上唄,反正也就是混給父母看。我平時幹嗎?跟一幫兄弟玩兒嘻哈啊,我這打扮你還不一目了然?
最後一次見他?記不住了,還真記不住了。噢噢噢,可能是結業考成績出來之後,我找丫理論來著,我說錢我也交了,課我也補了,你怎麼還不給我及格,反正就吵吵了一通。這門不過得重修,我必須得重修,但再約課,這人就找不見了,我跟學校反映過兩回,他們也沒回我,我就該幹嗎幹嗎唄。
你問其他同學跟他關係怎麼樣?不怎麼樣!霍思聰可能還行,老跟他問這問那,反正就是好學生唄,他也真心熱愛編鐘。董春妮跟楊燕老找他補課,燕兒男朋友還跟老楊動過手呢,就因為他老叫燕兒去補課。
不正當關係?這誰說得好啊!都是說不清的事兒,老楊要是沒跟燕兒怎麼著,我估計她男朋友也不會動手。跟哪兒打起來的?就他們家啊,那天我從老楊家出來,趕上他進去,準保動手了,罵聲挺大的。
什麼時候打起來的?這我可不知道了。
李立新走了,換霍思聰來跟我聊。在李立新嘴裡應該跟楊教授關係尚可的霍思聰,對他的導師評價也不咋地。相比李立新,江西男孩霍思聰要樸素得多,穿著筆挺的襯衫,褲子也沒一絲皺褶,人不熱情,挺冷漠的。
他說:楊教授啊?楊教授是不是出事兒了?我聽學校里都在傳。噢噢噢,真是啊?我說怎麼一直約不上他的課呢,把我時間都耽誤了。對他的印象?就那樣兒吧,不怎麼正派。
因為什麼這麼說?他吸血鬼啊。上課時候三言兩語帶過重點,我們演奏他又挑刺,說我們水平有待提高。那怎麼辦?跟他補課唄。補課就得花錢啊。我們家條件特別一般,我爸媽就是工薪階層,說實話,他們供我讀研挺拼的。那我也不好意思朝他們再要錢,就得出去打工,給人輔導備考,還給人推銷保險,每天累得賊死,最後還得找楊教授去補課。補課就補課吧,除了補課我還得當他碎催,他有個這事那事,經常支派我干,小到去超市買個東西,大到給他編撰學術文章。等於說,我的錢、我的精力,都讓他榨乾了。
但我比其他幾個同學幸運,我考過啦。其他同學都沒過?李立新肯定沒過。楊燕也沒過吧。董春妮不知道,我們不太熟。一起學習怎麼不熟?也不算一起學習啦,平時我們不怎麼常見的,又不是大班上課。她怎麼說呢,就我吧….不好意思跟她說話,她挺好看的,穿衣服也大膽,我一跟這種女孩面對面就緊張。
不不不,我不討厭她。單純就是不熟。她跟楊教授有沒有不正當關係?這我可不知道,真不知道,不可能有吧,董春妮看著挺厲害的,追她的男的挺多,她要是被欺負,還不得出來一個加強連啊?
呼。我跟這倆男同學談完,夏新亮還沒來跟我會合,我估摸他還在跟她們深聊。一般需要跟女同志了解情況,我就願意派夏新亮出馬。他高冷男神,女的吃他那一套。
抽了兩支煙,我給李昱剛打了個電話,他還查資料檔案什麼的呢,我說那你繼續吧。他卻興緻勃勃跟我聊了起來,他說:劉哥,你知道嘛,這個楊教授可不是省油的燈,跟他的學生算是倒了血霉。
我問:何出此言?他說:他這些年帶的學生,基本沒有一次過的,都是補考補考再補考,這人得多刻薄啊?差不多得了唄。這該不是學校夥同他創收吧?我說:學校夥同不夥同我不知道,但我剛跟他倆學生聊完,他確實給自己創收。正經上課不怎麼講東西不怎麼輔導,就等學生來找他交錢補課。
李昱剛驚訝道:卧槽!都交錢了還不讓人過啊,人渣!怨不得叫人弄死了。您說現在的人都怎麼了啊,教師是多麼具有奉獻精神的職業啊,好么,咋成誰都能幹了?我看見夏新亮朝我走過來了,跟李昱剛說:「你慢慢兒查吧,我先掛了。」
夏新亮看著有些生氣,「這個死者啊,恐怕事兒還不少。就一偽君子嘛!」「哦?我聽聽你摸排著啥了。」
「我這不是找邱教授談談嘛,跟他了解了解情況,主要看看有沒有問題上升的可能性。找他談之前,我還特意走訪了這位教授的風評,一致地高,學生也好,教師也好,教工也好,都說他人不錯。我這麼一接觸,確實,真就像標準的大學教授那樣,儒雅有風度,戴副眼鏡,文質彬彬,談起編鐘藝術是藏不住地痴迷與喜愛。
「我跟他問楊教授的事,他皺眉了,猶豫半天吭吭哧哧說,人都沒了,還是不評價了。架不住我追問,我說這也是幫助破案早日抓到兇手,他才跟我談起了楊教授。這個人吧,遠不像咱們以為的是個好老師、好丈夫。他四十來歲時候出軌被逮著過,跟大學裡的一個女教工,鬧得沸沸揚揚,他媳婦老實,也沒來鬧他,但他倆出軌就跟學校的琴房,讓學生撞見了,所以才說是沸沸揚揚。
「但楊教授是編鐘方面的權威,學校拿他沒辦法,只能把那個女教工開了了事。但這也沒完,關於他的風流韻事可謂此起彼伏,各種緋聞各種情況,聽說,這兩年他跟教二胡的女老師似乎瓜葛著,我回頭還得找這位女同志了解了解情況。
「生活作風不好吧,業務方面呢,也不是那麼光明磊落,他是這編鐘演奏方面的權威嘛,一方面他確實有點兒才華,另一方面他頭幾輩人都是搞這個的,算是有家族榮耀。邱教授本來挺尊敬他,也覺得作風歸作風,學術歸學術,平素也願意跟他交流。
「但這個人傲慢,傲慢你倒是把架子端穩了啊,邱教授找他探討技藝以及論文文獻方面的交流,他一邊否定人家一邊把人家觀點寫自己論文里了。等於說人家邱教授潛心研究好幾年的成果,白白被他拔了頭籌。」
我打斷夏新亮,「那他有作案動機啊。這不等於自己種的白菜讓豬拱了嘛!」
「你聽我說完啊。」夏新亮擺擺手,「邱教授是生氣,但人家接著弄自己的研究,後來也把論文發表了,在業界獲得了極高的評價,當然方向跟上一篇並不同,他不願意去跟楊教授掰扯。他原話是—既然看清了他的真面目,那這種不擇手段的人,還是敬而遠之明哲保身來得好。等於說,人家扳回一局,取得了更大的成就,就肯定不屑於再為這事兒殺人了。你要不放心,你再跟他聊聊。真的,我干刑警雖然沒那麼多年,接觸的人也沒您多,但這人一見,給我感覺就特別好。真是那種……」「竹林七賢式的人物,對吧?」我替他補充。
「對對對!隱士!劉哥你說得對,沒錯兒!」
這麼說來邱教授的嫌疑不大,還需要繼續摸排其他人物。我隱隱感覺,這起案子沒那麼簡單,從案發現場再到楊教授的風評,其背後肯定隱藏著不少東西。